2016 年 09 月 06 日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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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| 2017《收获》选读

转自:腾讯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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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年间谋杀小叙
那多 著
【那多长篇《十九年间谋杀小叙》刊载于2017年《收获》长篇专号(秋卷)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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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的是这句话吗?有人要杀我,听错了吧,怎么可能!柳絮愣愣地,觉得整个人都没处安放。
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
这比文秀娟坦承自己有梦游症要离奇一百倍。
联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动作,她是怀疑同寝室的某个人要杀她?嫌疑人中,居然还包括了自己。从停留的时间看,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。那是当然,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杀文秀娟,那是自己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呀。但会有别人想杀她?司灵,司灵会想杀她吗?
文秀娟并没看着柳絮。说出这句话后,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视,和每一道投注过来的视线相交。司灵、赵芹、战雯雯、刘小悠、夏琉璃、张文宇、马德、费志刚、裘元、钱穆。她平稳地让目光滑过每个人的脸庞,没有哪个人让她停留得长一些。实际上她一扫而过,并未有任何停留,最后落到柳絮的脸上。
柳絮愕然看见,她嘴角微微上弯,竟似是笑容。
然后,她把尸体右胸的表皮掀开,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,拿起钳子,开始钳右边的肋骨。
仿佛她从未说过那句话。
惊讶的目光纷纷收回。对其他同学来说,这么突兀的一句话,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,而说话的人无论动作神情都和这句话联系不起来,那么,想必是听错了吧。文秀娟刚才忽然说的,应该不是“有人要杀我”。连教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并未在意。
只有回过神来的柳絮知道,文秀娟说的的确就是那五个字。她看见了文秀娟颈子上的一点点反光,是汗。
文秀娟很快就钳断了两根肋骨,然后抬眼瞧了瞧还愣着的柳絮。
“你……”柳絮的嗓子变得又干又紧。
“开个玩笑。加把力。”文秀娟催促。
之后的解剖进行得异常沉默,只有肋骨钳断时的嘎嘣声。柳絮心不在焉,第一次,面前冰冷的尸体和暴露的脸孔没有对她造成困扰,就像是材料,只是材料。
有很多话想问,但这不是合适的场合。
刺耳的刺啦啦声让柳絮回过神来,文秀娟正在撕开胸膜。刚才自己做过什么有些模糊,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把肋骨都钳断的了。
尸体的心肺已经暴露在眼前,柳絮定下心神,眼下还是先做好解剖吧。
她把钳子放下,拿起教科书,却听见文秀娟说了声谢谢。
“谢什么?”柳絮问。
“只有你真的关心我。”
柳絮第一次听文秀娟说出这样柔软的话。但她随后听见了第二道惊雷。
“如果我说,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,你信吗?”
文秀娟的声音很轻,幽幽钻进柳絮的耳朵。
“毒……死你?”
文秀娟没有回答,在嘴唇前竖起手指。然后她拿起手术刀,示意柳絮可以开始念教科书上的胸腔内容了。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课,文秀娟没有再说关于下毒和谋杀的任何话,不论柳絮怎么问,只是意味深长地笑。
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。
“有人要杀我。”
“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。”
作为医学院学生,柳絮自然知道相当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症,文秀娟会是其中之一吗?
矛盾的地方在于,她既不希望是,也不希望不是。前者意味着如果情况没有好转,文秀娟终将入院治疗,被自动甄别;后者……她哆嗦了一下。
她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,那一张张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脸孔,此时变得叵测。尤其是同寝的五个女生,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开床帐弯腰俯视时的心情了。
回想文秀娟的身体,似乎自己补进委培班不久,她就开始衰弱。
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个月,八月开学。最迟不过九月底,文秀娟的身体就开始弱下来。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,后来就不打了。然后掉头发,脸庞开始缓慢改变。
这变化一点一滴在柳絮的回忆中浮出来,竟令她毛骨悚然。
真的有人在下毒吗?慢性中毒?
柳絮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。慢性中毒,这意味着有一个持续性的毒源在她的身边,或者,多次的小剂量下毒。所以文秀娟才会怀疑是同寝室的人,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,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,而是因为自己才换进这个寝室不到两周。
想到这一点让柳絮很不舒服,有那么一瞬间,她开始怀疑文秀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真正的朋友。但很快她摆脱了这令人憎恶的狐疑,一个忧虑于自己被下毒谋害的人,面对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恶意,无论有怎样的猜忌都正当不过。
然后,柳絮又想到了文秀娟最近的变化。一些细小的不易被察觉的枝枝节节,循着“中毒”去想,一下子都串起来了。
这段时间,文秀娟对自己入口的东西很注意。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月前,她因为觉得蜂蜜被人动过了,把一整瓶蜂蜜都扔掉了。而就在前天,她还倒掉了一杯才泡好的绿茶,此后她多数时候只喝瓶装水了。这些微小的反常,现在想来,应该是文秀娟越来越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吧。
解剖课结束,大家把尸体的零件填塞回去,让它们重新变回人样。走出教室时,原本稍前一些的马德让文秀娟和柳絮先走。他显然刚才听见了那句关于杀人的话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他这一问,周围几个人就都看了过来。
“你听错了。”文秀娟微笑。
马德耸耸肩,就去招呼张文宇和钱穆,相约午饭后打球。
一路走回去,拿了饭盆去食堂。柳絮几次想问,文秀娟的神情却让她开不了口。看起来她没有一点儿倾诉的欲望,解剖课上的那两句话就像是件不足道的小事,她早已经将其忘记了。这当然不可能,所以柳絮明白,文秀娟是不想谈。
食堂里,柳絮和文秀娟挨着坐。周围碗勺相交的叮当声慢慢稀疏,长桌变空的时候,柳絮终于忍不住,低声发问。
“你当真了?”文秀娟反问。
“怎么,不是真的吗?”柳絮惊讶。
“你还是当它不是真的吧。”文秀娟说。
柳絮不知该说什么,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。她愣了一会儿,看着文秀娟的眼睛,郑重地说: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,请一定告诉我。”
“当然。”文秀娟如此回答,带着她一贯的微笑。
柳絮发现自己看不明白文秀娟的笑容,那里面隐藏着的内容,比她曾经以为的多。
走出食堂的时候,柳絮很想对文秀娟说一句“不要硬撑呀”,却怎么都说不出口。因为她自己一贯是被安抚的那一个,转换不过来。
太阳很好,没一点要下雨的样子。也许并没有那样糟糕,柳絮想。她把那些担忧搁到一边,就照文秀娟说的,暂且当它不是真的吧。
柳絮把这样的心情保持到了晚上,直到她记起了一件事。
那时约十一点,已经熄灯,寝室里还亮着几盏应急灯。刘小悠约会回来,带了热腾腾的小馄饨。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,没心没肺,大方好客。一进来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馄饨,赵芹睡得早,文秀娟也在床帐里没有声响,其他人都被香气引得爬下了床。看见装馄饨的长方形半透明塑料盒,柳絮就一激灵。她想起来了,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盒子。
她草草吃了几个,没心思和刘小悠她们闲扯,爬回自己的铺子,拉严床帐。
明天必须找个机会,好好和文秀娟谈谈。她想。
柳絮把自己的应急灯关了,床帐外人影晃动,低语浅笑声切切。她心里冰到极点,比起白天的将信将疑,她此时已经有六七分的把握,那个下毒者真的存在。
过了一会儿,声音淡下去,应急灯一盏一盏熄灭,黑暗从未如此黏厚,吞没了整个屋子。今夜没有星光,玻璃窗上响起哒哒声,下雨了。
3
组织胚胎学的实验室有许多陈列品,一律浸在广口瓶里。那是各种器官,以及二十三个胎儿——柳絮数过。最大的七个月,和正常的初生儿大小仿佛,最小的六周,长不到十厘米,有五官。柳絮每一次进实验室,总感觉置身于包围中。第一节课的时候,老师说,看见吧,他们在审视着你们。这大约算是个笑话,但说完后台下一片寂静。医生需要这种被审视感,柳絮想,死者还在。
在显微镜下观察肾脏切片的时候,柳絮约文秀娟去逛四川路,下午没课。她用了最漫不经心的口吻,但还是意识到自己技巧拙劣。
文秀娟答应了。
尖叫声响起之前,柳絮正在认真地看显微镜。
肾脏切片经染色后,在显微镜下呈红紫相间。柳絮仔细地观察那一小团一小团的肾小球,其中扁扁的细胞是血管壁,中间还裹了极少量的红血球。那是曾经的血液,如今枯竭得只剩几个细胞。想想它们的主人,那些血管也曾富有弹性,在一个健康的肾脏中,位于某人脊柱的一侧。是啊,它们竟组成过一个人。
这时,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刺进耳膜,短促,锐利,惊恐。柳絮背上炸起了一片小疙瘩,她骇然转头去看文秀娟。
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文秀娟露出这么恐惧的表情,五官纠结在一起,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,手里握着的矿泉水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。
显微镜是一种能让人全神贯注的器具,所以柳絮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她隐约觉得文秀娟才回到座位上,可能刚去过厕所。
这叫声显然把所有人都吓到了,但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,文秀娟就急步跑出了实验室。
“她怎么了?”教授问道。
没人知道。
柳絮站起来说去看一下,走出门,就瞧见文秀娟正从走廊远处走回来。那是厕所的方向。柳絮着紧地问她,她头动了动,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。柳絮注意到她双手空空,往她的桌上看,水不在那儿。她确信自己没记错,文秀娟刚才是带着那瓶矿泉水冲出去的。
文秀娟向教授道歉,说自己昨天没睡好,刚才迷糊过去,做了个恍惚的噩梦,现在洗了把冷水脸,好多了。
先前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显微镜,教授则在看书,竟没人怀疑文秀娟的说辞,一片大笑。柳絮看了文秀娟一眼,站起来,走出实验室。
那瓶水在女厕所门口的垃圾筒里。柳絮把它捡出来,表面有点湿,她本以为沾到了脏水,可垃圾筒里几乎是干的。这是瓶没喝过的水,瓶盖只被旋松了一点点,还未完全起封。那么,瓶身的水是从哪里来的?
水是从瓶子里来的。在矿泉水瓶靠近瓶嘴的地方,有一个小孔。针孔。
柳絮想,如果是自己,大概不会发觉。孔太小了,而且在这个位置,如果不是很用力地捏瓶子,不会有水渗出来。等打开喝上几口,水位降到针孔下方,就更难被发现。但文秀娟不是自己,她是一个日夜担心被下毒的人,怀疑一切。她是对的。
柳絮捏着瓶子发抖。
这个新的证明,把她昨夜还存有的一丝侥幸彻底击溃。
她怕得牙齿都在打战,牙根都松了。